《南曲精逊抄本发现记
2019-10-08 16:1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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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曲精选》抄本发现记

2007年春天,得周宁兄关照,我以英文专科毕业身份南下教书,严格说只当了四年教员,四年后我不再给本科生上课。四年虽短,但离开讲台,还真有轻松之感。有一年我到南京去,宁文兄介绍名篆刻家潘方尔先生为我治一闲章“无课一身轻”,后来有新书印出送人,我也偶钤此印,略表心迹。人在心情灰暗的时候,总要寻些闲事来打发时光,我除看看书外,别无所长,恰好当时厦门旧书肆在式微中偶有回光。有那么几年,我常常流连于旧书肆,也略有所得。除一般常见古籍外,得过一册明拓本《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还是范文澜叔父范寿铭循园先生旧藏,何以流落厦门,一时令人遐想,另有名医吴瑞甫家书一百多封等等。那些年厦门旧书肆所得,最难忘的是发现了林霁秋《南曲精选》抄本。

南曲也称“南音”、“泉州南音”,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乐种之一。汉唐以来中原移民把音乐文化带入以泉州为中心的闽南地区,并与当地民间音乐融合,形成了具有中原古音遗韵的文化表现形式——南音。南音是唐以后的宫廷音乐,被称为中国古代音乐的活化石,200910月已入选联合国“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上世纪三十年代前,南音研究已有专门著作,其中几部经典文献如下:

1、《文焕堂初刻指谱》(同治癸酉即1873年),此书2001年为台湾学者胡红波发现,现已影印刊行。

2、林鸿《泉南指谱重编》六卷,民国元年由上海文瑞楼书庄初版,此书常见并已数字化。

3、林祥玉《南音指谱》四卷,1914年台湾刊行,后由台北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翻印。此书近年为众多研究者转引。

4、《南乐指谱重编》,许启章、江宝合编,1930年,台南出版。

5、林鸿《南曲精选》十三集,此书为研究南音者必提,但见过原稿本者极稀。

厦门书贾陈健伙先生原是位诗人,后来厦门做旧书生意。陈先生字写得很好,对版本书画的知识也很丰富,生意颇精明。当时他居厦门曾厝,离厦大很近,我每晚无事后即散步过去,有时闲聊几句,问他有什么新东西进来,他总是回答没有没有,现在收货很难呀!但我每次过去,多少总要买点东西。有一天我临离开时,忽见墙角有一大摞虫蚀过的旧书,我让陈先生取下,翻看一遍。或许因为抄本虫蚀过于严重,陈先生可能收回后也懒得细看,并不清楚是一部什么书。我当时基本没有关于南音的知识,但我判断这不是一部印本而是个抄本,陈先生平时索价甚苛,但此回却开了个出我意外的价格,我便携书回家。

《南曲精选》封面原用偏黄的虎皮宣,已完全虫蚀,但没有伤及内容。我日后慢慢积累一些关于南曲的知识,逐渐明白了这部抄本的来龙去脉。大概是2012年冬天,我让北京古艺山房范晓榆先生将此书重修,成为完整一部抄本。我先从《南曲精选》的作者说起。

林鸿(18691943),字霁秋,原籍同安,世居厦门。擅长文学,尤酷爱南音。清光绪十七年(1891)考中秀才。光绪二十一年,受聘为厦门海关“汉文文案”。工余常到“集安堂”等南乐社与弦友唱和同乐。鉴于南音教学多靠口传心授,曲本零散,不成系统,遂立志编纂南曲大全。他遍访闽南各南音社团和与南音有关的梨园戏班,广泛搜集曲本、戏文和有关资料,历时十余载,终于编成《泉南指谱重编》六卷,该书是一部完整的南音词曲与文献合集。之后,又继续广泛搜集曲谱,着手整理编辑《南曲精选》二十集,最终没有完成,只完成了十三集稿本。近年研究南音的著作很多,但直接引述《南曲精选》材料的却完全没有,这让我对这部抄本的命运产生了兴趣。我先检索了一些相关的研究著作,结果如下:

王耀华、刘春曙《福建南音初探》(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引述历代南音史料详备,但全书不见《南曲精选》。孙星群《千古绝唱——福建南音探究》(海峡文艺出版社,1996年),该书是一部史论结合的音乐专著,但未见引述《南曲精选》。刘浩然《泉腔南戏简论》(泉南文化杂志社,1999年)一书认为,一册《泉腔南戏简论》的巨册中,泉腔南戏的名曲占了很大的份量,而未提《南曲精选》。(第275页)。陈燕婷《南音北祭》(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年),未见引述。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编《两岸论弦管》(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其中各类论文涉及两岸南音学者所有文献,但无一人引述《南曲精选》。

据郑长铃、王珊《南音》(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一书记载:《南曲精选》拟汇编南音600阕,分成20集,可惜只完成了十三集,编者即辞世(第160页)。陈峰《厦门古代文献》(厦门大学出版社,2010年)一书中说:《泉南指谱重编》现存厦门图书馆,而《南曲精选》则已难觅踪迹(第217页)。《南音古曲选集》(上下,厦门高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厦门市南乐团编,鹭江出版社,2016年)也没有涉及《南曲精选》。

我注意到一般提及《南曲精选》的著作,均来自于江吼《话说南曲》(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年)一书,该书专列一节“林霁秋与《泉南指谱重编》”,较早记述林霁秋和《南曲精选》史料,但由作者叙述史料判断,江吼本人也未见过《南曲精选》。目前所有关于南音的研究著述中,无不提到林霁秋编的《南曲精选》,但均无直接引述,也未见注明文献出处和保存处。电脑检索全世界图书馆藏,未发现此稿本线索。这样在南音研究史上,就产生了一个“《南曲精选》之谜”的问题,即这部稿本去了哪里?它是否还留存世间?

现在可以明确回答这个问题,虽然历经劫难,但它还完整保留世间,这是南音之幸,也是中华戏曲之幸。现在看抄本的内容:

《南曲精选》民国十三至十九年间完成,费时七年,线装十三册,超大开本,白纸、墨笔抄写,红笔批注,极为精美。《南曲精选》稿本前设计有作者及相关文献历史照片。

稿本前有厦门黄瀚(字雁汀)题词,厦门曾逊臣(自号吟香小筑主人)序言。林鸿写有《南曲精选弁言》,全文如下:

泉南之乐,虽曰里声,然无叫嚣嘈杂之气,而有悠扬婉转之音。每于月白风清,凭栏夜静,丝竹互奏,盈耳洋洋,未有不心旷神怡,情和意远者也。惟曲调流传,派分五邑,偷声减字,辗转传讹。授之者固未能知变穷本,习之者又何能循流溯源。遂使白雪阳春,寖成巴人下里。间得有老于此道者,余每不惮往叩,盖不急起直追,或恐全归湮没,意欲保存国乐,乃求之者愈殷,而应之者多靳。每考求一阕,至少需在十日以上。谚云书如山,曲如海。驽钝之才,安得搜括靡遗哉。况余自年三十三,讲求指谱,悉心重编,至五十平头,始行脱稿。再经审慎损益者,又四五年,凡历二十余载。销耗光阴已多,精神不无疲懒。故兹拟就脍炙人口者,先为录出。纵未能尽美尽善,亦颇能与人规矩。计得六百阕。分订二十集。非可奉为真诠,聊以投诸痂嗜者耳。馀俟后之君子,继起而续编之,是予所厚望焉。

曾逊臣《南曲精选序》全文如下:

老友林君霁秋,既以笔墨余暇,费二三十年苦心,成泉南指谱重编六厚册,于客冬杀青矣。未数月也,又出其向所勘定南曲百有余阕,言欲就最脍炙者,选录六百阕,综二十集。余为言当分集陆续印发,免蹈前此指谱重编之繁重也。余尝闻诸林君云,指词为调余二十,而曲调多至百有二十余,历经失传,今只存八十余调。不急起直追,恐寖久寖失,其不至成为广陵散也几何。又中材之资,口习一曲,或至动需年月而后就,其忘却也,亦忽焉。若曲词一一谱以工尺,使人人可按谱寻声以求,其习之也,上口易,记忆亦牢。至若调之芜秽者,删定之,讹谬者,纠正之,抑尤不可少也。审是,则南曲之选,又乌可无哉。林君素精此道,又于编辑指谱成书后,出其余技以选此,其折衷至当,诚足俾审音家,珍获拱璧焉。因掇数语怂恿之,以快先睹云。民国十三年秋桂月      曾宗礼逊臣甫序

《南曲精选》是目前所有南曲文献中所收资料最完整、也最系统的一部。抄本最后有林鸿题词“不图此后套曲散阕,因病竟无能力续补一二,后之君子,请续缀之,是所厚望焉。”语气虽至为沉重,但也充满对振兴南音的殷切期望。

《南曲精选》1924年前后编成,恰好与王季烈、刘富梁合编昆曲经典历史文献《集成曲谱》(1925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为同一时期,足证中国昆曲、南音同时振兴的历史机缘。今天《南曲精选》重现人间,恰好构成中国古代戏曲文献的双璧,此乃上苍对中华戏曲的特别眷恋。

我略知《南曲精选》稿本情况后,让《厦门日报》南宋兄帮我查阅了当年林霁秋后人向厦门有关部门捐赠此书的报道,抄出如下:

市民林崧献珍藏南曲手抄本—市文化领导部门特致函表扬

本报讯:本市市民林崧先生,最近把其先父林霁秋珍藏的“南曲”手抄本献给政府。这部“南曲”手抄本,是林霁秋生前用了二十多年搜集整理而成的。装璜讲究,笔迹挺秀端正,内容丰富,共分散集、过曲、套曲十三集四百多首南曲。每集所搜集的曲词除注明指谱、工尺、撩拍外,还叙明出处、故事来源、词目牌名等,并附有几十年前本市南曲老前辈的活动照片。据南曲界反映,林霁秋南曲手抄本,较系统完整,对后辈研究和学习南曲极有参考价值,市文化领导部门特致函予以表扬(陈绿声、记者)。(《厦门日报》1961107日第1版)

为配合林家后人的捐赠行为,撰写通讯的记者第二天在《厦门日报》专门刊出一篇文章介绍林霁秋和南音情况,原文如下,以存史料:

林霁秋与南乐

绿崧

南乐是我国古老乐种之一,据说起源于隋唐时代。它的旋律优美,令人心悦神怡,因此流传至今,为广大人民所喜爱。

厦门人民提起南乐,就会联想到林霁秋,因为他曾经搜集编印了《泉南指谱重编》一部六集。为南乐爱好者所欢迎。后来,他又花了近二十年的岁月,汇集抄正了这一部现在由其后裔献给政府的《南曲》十三集。(见本报1071版)这中间包括“散曲”十集三百四十三阕,“过曲”一集四十八阕,套曲二集九套。他给我们留下了比较系统的研究南乐的重要参考资料,也为我国民族艺术的南乐保存了一大部分遗产。

林霁秋原籍安溪,但住到厦门来已好几代。他生于1869年,酷爱南曲。但感到当时南乐虽有谱本,多数为老艺人所秘守,各人的工尺谱也未尽相同,词曲也有传讹。他就下定决心,进行搜集校订出版,让他流传。

为了搜集材料,考证正误,林霁秋花费了不少心血,不怕麻烦深入到各南乐团体,到高甲戏、梨园戏班子里,请教老艺人。据他的后人转述,“汝因势”这一套曲谱,演唱关于寿昌寻母的故事,但和旧时梨园七子班所扮演情节不符,他就到戏班中和鼓手老艺人一再研讨,务求对证无误,方才定稿。在校订有关陈三五娘的乐曲时,也到泉州旧书坊搜求有关《荔镜传》资料,来参考对证。为了使老艺人秘守的曲调不致湮没,他辛勤求教于老艺人之间,得到口授即谱入工尺。在做这工作的时候,他年纪已经很大了,但还是很认真地工作,眼花了,他挂上双副眼镜,左手拿放大镜,右手执笔,仔细谱写。从抄本上工整的字迹,可以看出他工作时严肃认真的态度。

林霁秋除了在1921年编成《泉南指谱重编》六册出版外,又继续手抄编了这《南曲》十三集,从这手抄本第一集的序言得知,他原计划汇集到六百阕,分成二十集,不幸他于七十五岁时(1943年冬)去世,没有完成原来计划。但就这十三集,也是值得珍贵的文化遗产。他在临终时,还谆谆嘱咐他的孙子要细心保存这十三集抄本,要经常取出晒日,以免遗失虫蛀。因此,这一部珍贵南曲抄本至今仍保存得很好。(《厦门日报》1961108日第3版)

据此可大概了解《南曲精选》成书及保存情况。林家后人捐出此稿本后,得到了政府有关方面的重视,政府意识到了《南曲精选》稿本的珍贵价值,随后不久,组织专人抄写全稿,以防不测。当时《厦门日报》也专门报道了这方面的情况:

复抄《南曲》

市文化领导部门为了使南乐界对南曲的研究更好地开展和避免林崧先生所献其父林霁秋生前汇编的《南曲》手抄本日久损坏散失,经决定将这部手抄本,由市博物馆珍藏,并组织了抄写人力,按照这部南曲的装订、规格、字体、插图等,进行复抄五部,以便供省和中央有关部门研究参考。

这部《南曲》复抄工作,根据四位誊写人估计,单抄写词和撩拍(即指谱)等,一个人抄一部就得抄写半年多的时间,其中插图及照片的复制时间尚不计在内,目前抄写工作已进行多日,市文化局还邀请本市南乐界老艺人进行校对。(绿)(《厦门日报》19611019日第1版)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去林霁秋离世时间尚不很长,其后人尚在,当时报道应当比较真实可靠。现在我们可做如下判断:

《南曲精选》原稿本保存在厦门博物馆,但中国机构经常变更,又经历文革,环境变迁,迄今已近一个甲子,目前查验到它的真实保存状况已属不易,或许早已不在世间,这可能也是这么多年来所有研究南音的学者均不曾寓目的原因所在。我所得《南曲精选》应当是五部抄本中的一部,其余四部目前尚不知下落。按一般逻辑,重抄的五部《南曲精选》应当送交省及国家相关文化部门,如文化部、国家图书馆等,但由南曲研究者引述史料细节推理,他们均知世间有《南曲精选》一部,但因没有细检存世线索,所以无人知其下落,在一般印象中似乎这个稿本消失了。

为引起南音研究者关注,2013年,我让北京泰和嘉诚的老朋友刘禹兄将此书在当年的春季拍卖会上亮相一次(见《泰和嘉诚拍卖图录·古籍文献·碑版法书》第二辑第889号,2013526日,北京),但无人留意,最后流拍了。北京朋友说他们给相关研究者均寄了图录,特别是听说泉州有家新建的南音博物馆,他们也专门将拍卖图录寄送过去,可惜没有引起重视。

我初以为这部《南曲精选》是林霁秋原稿本,现在看来不是,是那五部抄本之一,但抄得相当精美,我未见原稿不好简单相比,但依一般对稿抄本的了解,应当说抄本也极难得了。一个学者一生的心血在瞬间消失,总是令人惋惜的事,好在天不丧斯文,没有让《南曲精选》从世间彻底消失,霁秋先生当含笑九泉了。

人生有些奇遇,有时和朋友喝酒,偶及此事,我颇多感慨,我说我北人南来,不为其它,可能即是为保存这部抄本。如果这部抄本没有严重虫蚀,书贾一定会仔细翻看,而索价甚昂,我也只能望书兴叹;如我日日厦门漳州校区往来为本科生上课,哪有闲功夫流连书肆。我在恰当的时候南来,又在恰当的时候意外不上课了,才有幸遇到《南曲精选》抄本,或许此是天意。周宁兄是戏剧研究专家,此前我们并无深交,而他忽发奇想让我南来教书,难道是冥冥之中呼我来护佑这部《南曲精选》?不是自做多情,也许言过其实,但那感慨却是真实有过。我曾和周宁兄谈及此书,我谓老兄让如何处理即如何处理。周兄则答慢慢来慢慢来。岂料周宁兄忽有沉疴,我也心灰意冷。如今我行将退休,决意告老还乡,我要让《南曲精选》留在闽南的土地上,但还不知这个缘分在何时何地才会出现。

 

                  20181120日于厦门

 

本文已刊刘梦溪主编《中国文化》2019年春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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